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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赵”的黄金岁月(下)

高端解读 2019-01-17 何建明/文 总第397期 放大 缩小

从1990年宣布浦东开发开放开始,赵启正的名字就跟浦东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把浦东开发比作一支交响曲的话,那么邓小平是谱曲者,江泽民等中央领导是总指挥,而他定是这支磅礴乐曲的首席演奏者。

他,是上海的“浦东赵”,是中国的“浦东赵”,也是世界的“浦东赵”。在那浦东发展的伟大史诗中,有着独属于他的黄金岁月……

(接上期)

“管天”不易,管地更难。

浦东的地,在大开发前,谁也没把它当作有价值的东西,而当浦东大开发的那一天起,它变得日趋金贵,现在甚至到了用黄金换寸土的地步(今天的陆家嘴,一个亿绝对买不到半公顷的地),而1990年之前,甚至在1990年之后的几年里,为了确保有人来投资,上海市里内部有一个政策:外省机构来浦东开发,只收“土地成本费”,也就是说,基本上是“送地”。

另一个情况是:中国的大多数开发区之所以能够“风起云涌”,多半是以卖土地“起家”的。

浦东开发开放,不卖土地不现实。但怎么个卖法,太有讲究了!尤其是初期,所有的开发区,几乎无一例外的“大卖特卖”和便宜甩卖,基本属于同一模式和套路。中外商家看中的也正是中国开发区的此番心态,所以“圈地”成为至今中国经济发展的一大“特色”,带来的积极影响和消极后果,几乎是同等显著。

浦东会不会重蹈别人的套路和老路,考验着决策和掌舵的赵启正。

“胡炜,求你一事。”在刚上任新区管委会主任不久的一天,赵启正便对坐在对面的搭档、管委会副主任胡炜说:“当了多年上海市委领导,从没有向任何艺术家索要过东西,这回你得帮个忙……”

胡炜有些惊讶:“啥忙?”

赵启正眯起双眼,神秘地说:“请你家老爷子送一幅书法作品给我。”

胡炜笑:“你要还不容易!写啥?”

“四个字:惜土如金。”赵启正认真地说,“我要把它挂在这办公室里,让我和来求我要地的人一眼就能见到它……”

胡炜受感动了,说:“回去就让老爹写!”

胡炜的父亲胡问遂是当代大书法家、学界前辈。老先生听儿子说是他们的“领导”、浦东新区的“赵主任”所索“惜土如金”四个字,很是感叹道:还有对土地这般珍惜的领导!好人,好领导,此乃浦东之福呵!说罢,欣然挥毫。

从此,“浦东赵”的办公室墙上,高挂着“惜土如金”四个正大气象、敦实厚美的大字,像一面镜子般每天照着他自己,也照着那些前来谈“地”的商家与客人。

如果阁下能多给些地,我们准备把最具现代化的“工业园区”搬到浦东来。新加坡的高级官员探路来了。

要多少地呢?赵启正问。

嗯……应该是几十平方公里吧!来者狮子大开口。

能更具体一点吗?

少则也要三四十平方公里吧!真是“气吞山河”。末后,对方加了一句很诱人的话:如果此项目一旦落户,浦东将不用多久,就是你们所期待的……

“浦东赵”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然后说:你们的投资计划真的很宏大,但你看,这上面的四个字告诉我:此地不宜你们的宏大计划。

遗憾。新加坡客人悻悻地走了。

真的遗憾。等客人的身影远去后,“浦东赵”的第一口气有些憋,但第二口气是舒畅的。

又一个客人来了,这回是国内的著名企业,而且明说:是十几个亿的投资。

在“拉一个算一个”的开发初期,亿元以上的投资,是让浦东人眼睛发光的数目呀!“赵主任”——国内人都这样称呼他,自然也是格外地兴奋起来。

说说,快说说什么项目?

是生产显像管的。

显像管?属于对环境有污染的产品?!赵主任的眼睛警惕地瞪大了。

嗨,现在我们的技术都能够尽量地把对土地的污染减少到最低限度。放心好了,我们也是上面批准的国有投资项目……

赵主任还是摇头,笑着摇头,一直摇到对方生气地拂袖而去:没见过送上门的大蛋糕都不要,嘁!

后来,有人问赵启正:全国各地都在搞开发区,你们浦东也就是无数个开发区中的一个而已,扔掉大蛋糕不要,是何逻辑?

九十年代初、中期,浦东还没有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女”,所以人家兄弟地区也只是把它当作普通的“丑小鸭”,说这样的话不足为奇。

赵启正还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但在自己内部,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干部们:这就是我们的“浦东逻辑”。因为土地资源不可再生,充分发挥土地资源潜力,才能真正实现其应有价值。之所以提出“惜土如金”,是因为加快浦东开发绝不是土地资源的廉价批租和拍卖,绝不能以国有土地资产的流失为代价。

芬兰建筑师沙里宁为了缓解城市过分集中所产生的弊病,提出过一个“有机疏散理论”。他举树木生长的例子,大树枝从树干上生长出来时,就本能地预留空间,以便较小的分枝和细枝将来能够生长。沙里宁认为城市系统与生物系统存在跨系统的相似性,也应该注意疏散,强调开发要留有余地。

强调规划留有余地,这是符合认识论规律的。我们对未来的洞察力相对于日新月异的建设事业总是相当有限的,未来的科学技术发展很难预料,20世纪的建筑师很难设计出21世纪的工程,因为我们还想象不出那个时候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新型材料和新技术。因此,浦东对初期的开发量有所控制,控制好开发的序列和节奏,用发展的眼光规划未来的空间布局、环境保障及功能设置,在设计上留有充分的发展余地,保留一些“不准建设”的空地,留作未来的发展空间,让其在实践中不断地完善。

这是“浦东赵”的土地开发逻辑。后来香港等媒体称他的理论,是非常有前瞻眼光的,留下了一个“子孙开发区”的逻辑。加之后来他力推的与此配套的如禁止建“花园式工厂”、鼓励土地优化利用、加强了土地集中统一管理、严格项目用地的预审程序和完善土地公开交易等措施,使浦东开发的土地管理,不仅基本上没有乱象,而且因为先期有效控制了土地的买卖,越到开发后期,其价格越高,给国家和前期投资者都带来丰厚的收益回报。

“浦东赵”在土地问题上的“逻辑”哲学,运用得可谓相当完美,特别是在陆家嘴金融区他主张和预留的几个绿地,如今已经成为“浦东明星”,与周边的那几座世界级豪华大厦的价值不相上下。这是他最为津津乐道的“经典逻辑”——我们在后面另有专文,此处不述。

但对于那些有利于投资者的科学合理的用地,“浦东赵”的逻辑又是积极鼓励,毫不吝惜。

日本夏普是在浦东金桥最早落户的外资大企业。一万平方米的厂房开业之时,“浦东赵”的部下金桥开发区的管理人员提醒夏普,你应该从企业发展的长远考虑,争取现在多拿些地。夏普副总裁不以为然。但到了夏普生产线正式投产时,发现原来的厂房太小了,于是不得不在原厂区的旁边又租了地方建新厂,这回是10万平方米面积。

这回“浦东赵”和金桥的管理人员一起劝夏普,说很快你还会缺地的,应该争取在眼下多“拿”地,趁开发区还有用地空间。夏普人不信,说我这是10万平方米的厂房,足够了!哪知,不出两三年,夏普的生产量迅速猛增,原来的厂房无法满足需要,不得不又重新在另一个地方租了30万平方米。

“赵,我们当初不该不听你们的好言相劝!”夏普人后来见了赵启正,后悔得肠子都快要断了。

“浦东赵”笑,说:其实我们对土地的使用十分“抠门”,但对快速发展、又有无限前景的企业,我们肯定又是十分大方的“甩地”。

这,又是他的“浦东逻辑”——

我们在规划时强调整体性、结合性,要求土地结构设计服从产业结构设计,服从城市功能设计,特别强调控制工业用地。浦东在现有城市用地结构的基础上,根据人口、经济、社会、科技发展需要,根据城市的继承性特点进行了超前规划,对城市各项用地地块进行经济、社会、环境三方面的结合量化评估,用系统工程的理论和方法处理土地分配的最优化问题,并给出城市宏观范围内的地价控制图和各项用地的比例。新建工厂、住宅、学校、医院、商业服务的建设要求布局合理,既要发挥经济效益,又要有利于人民生活,有利于城市用地结构的总体调整。那些占地多、建筑密度低的项目,均布局在城郊边缘地带;商业、金融业和服务业则占据有利的位置,以充分发挥聚集效益。

他把土地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如今浦东的土地越来越贵,但你仍然感觉有舒畅而清新呼吸的无限美好的空间——这就是现代人追求的现代大都市。

天和地管好了,就该管人了。人是最复杂、最难管的“物种”。但“浦东赵”自己说,最让他感动和难忘的就是那些与他朝夕相处、并肩奋斗了六年的“浦东人”。

“他们真的是跨世纪时代最可爱的人!”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又滚动着冒热气的泪光。

为了高效运转,精兵简政,“浦东赵”一上任就对新区管委会的同事们说,必须按照市委“东事东办”的要求、以打仗作战的姿态投入工作。主事行政的副主任胡炜说,赵启正和他等同志接手浦东新区工作时,也是浦东开发开放实质性工作的开始,当时人员新、人员少,与浦东土地上的原单位的交接工作又千头万绪,“八百壮士”又都是几天之内抽调到新岗位的,他们的工作关系甚至是工资都在原单位。

“但新区必须有新的管理机制。一天,启正对我和黄奇帆说,你们俩商量着把整个运营方案拿出来。于是我和黄奇帆俩人就花了半天时间,便把新区管委会的机构和人员安排方案敲定了。”我采访胡炜时他感慨道:“这种速度和效率在现在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浦东开发开放初期,我们就是这样工作!”

那时的浦东新区党政机构精干又精练,党委方面只有三个部门:办公室,组织部和纪委。办公室下面分管党政、宣传、统战;劳动、人事归组织部。行政部门也仅有七个:结合规划土地局、财税局、经贸局、社会发展局、城市建设局、农村发展局、工商管理局。按照上海市给中央呈报的批复,浦东新区是按副省级规格设置的,然而实际运作机构,则不足上海其他区县平均办事机构的五分之一;工作人员数量也仅是其他区县的三分之二。

“我和黄奇帆上午把方案做好后,中午跟启正汇报,他说:好。晚上就开党委会通过了。第二天就上报到市里。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工作作风,跟启正同志直接有关,他有大智慧,肯放手,很多事情都交分管的同志去做,大的原则他定。一直以来我们仍然很怀念新区管委会的工作氛围和作风。”胡炜动情道。

“有仗打就好。打仗时啥乌七八糟的事都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件事:冲锋陷阵,争取胜利!”胡炜说,当时赵启正和他们新区班子就是用这种精神带领“八百壮士”打开浦东大建设局面的。

“这样的战场上,他赵启正就是冲在最前面去攻克山头的团长。”曾任陆家嘴开发公司首任总经理的王安德说。

但打仗是残酷的,攻克山头的战役也非所有人都那么勇敢和自觉。

曾经在一个外商投资的大厦开工仪式上,“浦东赵”站在工地打桩地基上,用沙哑的嗓子,向那些依然在等待和观望的老浦东人高喊着:高速列车已经在我们身边驶过,但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人没准备或者根本就不想上车,这是多么可惜的事!我们必须让我们的所有人都搭上浦东大开发大开放的这趟高速快车,否则我们将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浦东这块热土!

多少次、多少回这样的工地上,“浦东赵”的嗓子是沙哑的、眼里却饱含着热泪。

他说:浦东开发开放,人是第一位的开发、开放,离开了人的因素和作用,浦东不可能腾飞和有热度。

人,除了参与大开发、大开放外,还需严格严密严谨严肃地管理。这是“浦东赵”的一份甚至比建百栋大楼还要艰巨的任务。曾经有外媒扬言,说浦东开发开放,其大楼盖好之日,就是中国倒下之时。

“我们绝对不允许这样的结果出现!”“浦东赵”说这话时,嗓子永远不哑,而且眼睛里喷着火。“我们应当而且必须让全世界看到:在浦东开发辉煌之日,还有一个廉洁奉公的浦东干部队伍!”

他因此从一开始就强调开发建设与勤政廉政同步进行,让干部们养成勤政廉政的好习惯;强调和倡导廉政是重要的投资环境,谁破坏了这个投资环境,谁将是浦东开发开放历史上的罪人。他为此还特别为自己和干部们设了“三条高压线”:领导干部不准直接谈地价;不准干预项目招投标;不准因为动迁搬迁等私事为人打招呼。并且要求浦东办事人员对外发放的宣传手册上印有“到浦东办事,无需请客送礼”的醒目字样。

“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可以骄傲地说,当年‘八百壮士’在廉政方面,至今几乎无一落马!这是浦东开发能有今天这样辉煌成就的重要保障!”“浦东赵”说这话时,底气十足。

在当代中国,也许能够做到像浦东干部这样的,实属不易。然而我要说的是,在浦东开发史上,不可能有常胜将军,就像世界军事史上一样,即使像毛泽东这样的天才军事家,也有很惨的时候。赵启正作为浦东新区第一任“最高长官”,也有失意和被人嘲讽的时候。

有人给我说过一件事:说修建杨高路时,充满激情和浪漫的赵启正从德国等欧洲国家回来后,很受影响地一定要把杨高路修成三十年、五十年不落后的“金光大道”,于是设计了百米宽、来去八个车道,这在当时看来绝对是超级大马路。1992年年底通车的时候,他去了,他的目的是看看他主张修建的超大马路上会有多少辆车通过。

去之后的他,眼睛有些发直:竟然那么宽敞的大道上没有几辆车在走。当时陪同赵启正一起的人,看到他眼里充满了忧虑,嘴里在喃喃着:啥时候能够看到车水马龙呀?

新道上,两边摆放的鲜花,也被人抢得满地“创伤”,不堪入目。

大伙儿心里明白:假如这条几十公里的大道若干年后仍然没有什么车辆的话,全浦东、全上海的人一定每天都会骂“当年主张修这么宽马路的人”是“神经出了毛病”、是“肆意挥霍百姓血汗钱”、是“糟蹋土地的大罪人”。然而历史就是如此有趣。不出几年,当赵启正再一次踏上杨高路时,开心地笑了,因为那时的这条马路上,已经完完全全地车水马龙了!

前几年赵启正又到这条马路时,他又有些忧虑了——但是是含笑的忧虑:这才几年,咋这路又窄了!

唉,人的想象,怎比得了飞速发展的形势呵!他叹了一声后,满心喜欢地回家抱外孙去了

很多浦东“老开发”、尤其是那些投资商们告诉我,开发开放浦东的整个过程,除了方向正确、方法得当、中外看好、上下齐心外,还有一个通常并不被关注、却能起着十分作用的东西,那就是“人情味”。

浦东开发开放,不能缺了人情味。这也是上海人做事比一般地方的人更精明周到之处。

“他‘浦东赵’之所以大家这么称呼他,就是因为他本人是个人情味十足的人。”对于一位高级干部而言,人民群众给出这样一个评价,远胜十座金杯银杯!

人们之所以总能在赵启正那双大而纯的眼里,看出闪光的晶莹,就是因为他对浦东这片土地和与浦东发展相关的人,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在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中一夜间被迫宣告破产的日本商业巨头“八佰伴”,该商社的老板和田一夫是位对浦东开发有贡献的日本商人,尤其是他在别人不看好浦东前景时第一个来浦东与上海第一百货店联合创办至今仍红火的“上海第一八佰伴”商场。一般来说,一个破产和失败者,是不会再被人看好和尊重的,然而“浦东赵”对和田一夫格外看重。若干年后,听说77岁的和田一夫复出,并且卓有新成就时,“浦东赵”欣喜万分。当听说和田一夫写了本《东山再起——77 岁开始的新航程》新书,便积极推荐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中文版,并欣然应邀写了篇题为《智勇无价》的序文,内容十分感人。

一个能管好了天、管好了地、管好了人的人,又极富人情味,他“浦东赵”没有白活,而且会活得越来越好。

你看,又是一个明媚的阳光下,“浦东赵”又来到他熟悉而又很新鲜的浦东大地,看着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那些大楼、那些马路,以及那些在绿地和在绿地边匆匆走过的男男女女和唱着歌、摇着花的孩子们,他欣慰地笑开了颜,嘴边又情不自禁地吟诵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写的那首诗——

你好,浦东

一个中国美少年

生于长江之畔

呼吸着太平洋的清风

你好,浦东

一个成长中的少年

融合着古今的智慧

面对着21世纪的路程

你好,浦东

你迸发出对全世界的热情

全世界的人们都喜爱着你……

啊,那一刻,我们的“浦东赵”的双眼又一次噙满了热泪……

君不知那一年邓小平决策“浦东开发开放”时,赵启正恰是风华正茂的50华诞时。如今浦东开发开放走过了28载,我们的“浦东赵”也已不再年轻。当他那深邃的目光凝视今天的浦东时,他会如此感叹:“假如年轻30岁,我会把昨天的所有遗憾都弥补上的……”

这是一个智者的清醒,它让人永远有学不完的力量与高度。

其实,浦东开发史上,还有很多与“浦东赵”一样的“浦东李”“浦东王”“浦东张”……他们与赵启正一样,应当被时代所尊敬,被历史所铭记。

这是必然和必须的!

(本文节选自何建明新作《浦东史诗》)

作者简介

何建明,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报告文学作家,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五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代表作有《落泪是金》《国家》《忠诚与背叛》《南京大屠杀全纪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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