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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司令”程开甲和他的老师

liaowangzhisheng 2014-01-24 22:40:06 丁东/文 总第230期 放大 缩小

 

最近,96岁的程开甲院士荣获2013年度中国科学技术最高奖。作为物理学家,他上世纪40年代在自由粒子狄拉克方程严格证明、五维场论等方面做了出色的工作,与导师波恩共同提出了超导电性双带机理,50年代在国内率先开展系统的热力学内耗理论研究,撰写了中国第一部《固体物理学》。60年代,他投入原子弹的研制,作为中国核试验科学技术的创建者和领路人,他贡献突出,被称为“核司令”。国家授与给他最高的荣誉,可谓实至名归。

程开甲生于1918年,7岁丧父,求学之路却十分幸运,中学阶段得到教育家顾惠人的启蒙,大学阶段有束星北、王淦昌等教授把他引上学术前沿,出国留学又遇到了玻恩这样的世界级科学家。回国以后,中国进入政治运动频仍的多事之秋,他因为参与主持原子弹、氢弹的研制,所以专业不曾荒废,一生可谓大显身手,尽展其才。

相比之下,他的老师束星北命运却大为不同。束星北比程开甲年长11岁,生于1907年。1926年自费出国留学,一心追踪数学和物理学前沿,依靠勤工俭学,争取资助,先后进入堪萨斯州拜克大学、加州大学、英国爱丁堡大学、剑桥大学拜访名师,其间曾到爱因斯坦身边工作,1930年,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师从斯特罗克教授,以《超复数系统及其在几何中应用的初步研究》获硕士学位。1931年回国,次年到浙江大学任教。

他任教期间,中华民族正值危机存亡之秋,浙江大学从杭州辗转迁移到贵州。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他开设理论力学、理论物理、量子力学、热力学、电磁学、无线电、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等课程,启迪了吴健雄、李政道、程开甲、许良英等一批英才。李政道说,“在这样一对一师生密切教学的关系下,束老师帮助我建立了我对整体物理的认识、了解和自信,使我一生受益。我最早的启蒙光源就是来自束星北老师。”程开甲说:“那个时代,像束星北这样集才华、天赋、激情于一身的教育家、科学家,在科学界是罕见的。”许良英说:“束星北讲课,既不用讲义、也不指定参考书,黑板上也没有可供学生抄录的工整提纲。他是用质朴生动的语言、从大家所熟知的现象,来阐明物理理论和思想。”1937年,物理学家玻尔到浙江大学作学术报告后,不断有中国师生请教如何出国深造。玻尔说,你们有束星北、王淦昌这么好的物理学家,为什么还要跑到外边学习物理呢?

束星北才华横溢,个性很强。学术争鸣,不留情面。在学术报告会上,无论主讲人名气有多大,学问有多深,一旦发现束星北在下面坐着,就禁不住心惊胆战。他常常会提出很多问题,让报告人招架不住。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他心直口快,脾气火爆。束星北不支持学生参加政治运动,但学生被国民党当局杀害,他第一个起来号召浙江大学全体教授罢教抗议。抗战时,受爱国心驱使,他一度放弃自己的课题,研究军工,如无人驾驶飞机、无人驾驶舰艇和雷达等武器。抗战后,又拒绝国民党迫他入党的要挟,让学生将已安装好的雷达再拆卸,遭遇到囚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的性格显得水土不服。1950年,浙江大学开始思想改造运动,苏步青教授受到污辱,束星北气愤之极,把一个干部像小鸡似的揪起来,一拳打过去,大骂:“你知道苏步青是什么人吗?你们算什么东西?”苏步青解脱了,他却因殴打革命干部,成为浙江大学斗争批判的罪魁。有人污陷他有经济问题,他写挑战书,让对方道歉。镇反时,他的学生被捕,别人不敢说话,他又为自己的学生鸣冤叫屈。宁可伤及自己,也要救人于难。

1952年院系调整,束星北调到山东大学任教。校长华岗认为辩证唯物论是一切科学的科学,束星北不认为那是科学,充其量也就是哲学之一种。尽管如此,华岗还是对他关照有加,直到华岗成为“胡风集团”成员入狱。束星北反对一边倒学苏联;人家教辩证唯物主义,他就教牛顿、爱因斯坦。对热衷搞运动的学生,他能骂出“笨蛋”、“草包”、“狗屁不通”等难听的话。校方不让他登台讲课,他就改行研究气象学,一年多发了十几篇气象学方面的论文,小试牛刀,引起气象学界轰动。1955年肃反,他受到停职一年的审查。在审查期间,他在自家大门贴上毛笔书写的告示:“请勿进门。公民住宅不受侵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70条。”最后还是被抄家搜查,他自己安装的半导体收音机,竟然成了收听敌台的证据。1956年,官方承认他没有历史反革命问题,公开赔礼道歉。在鸣放中,他以《用生命维护宪法尊严》为题发言,建议“对受冤的速予平反”,听众鼓掌20多次。为此,反右中又被打成右派,1958年被强制送到水库工地劳动,饥饿年代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1960年秋,水库工程结束,他被调到青岛医学院接受改造,打扫教学楼厕所,清洗实验室器皿,到太平间制作尸体标本。后来,因为修好了医学院从丹麦引进的脑电图仪,待遇才有所好转。文革中,他的工作是打扫厕所,同时他却修遍了山东省地方和部队所有的大中型医院的设备:X光机、心电图仪、脑电图仪、超声波、同位素扫描仪、冰箱、保温箱、电子兴奋器、电子生理麻醉仪、胃镜、比色计等。

1972年李政道回国,周恩来接见,希望李政道能为中国科学界“断层”问题做些工作,介绍海外学者到中国讲学。李政道说,中国有人才,只是你们没有使用他们,比如我的老师束星北。虽然李政道想见自己的老师,未能如愿,但他和周恩来的谈话给束星北带来转机,使他重新登上讲坛。他一心要抓紧时间著述。但是家人看到,半夜里他的灵感来了,似睡非睡中写下的东西,却是检讨与自我批判。他的人格已经无奈地分裂。表面上他还是那么顽固,想通过发泄挣断对他的摧残,但20多年的改造已经渗入骨髓,他无法走出阴影。

直到1979年,中国第一枚洲际导弹需要计算弹头数据舱的接收和打捞最佳时限。有人推荐了束星北。上面为此拨款100万元,束星北分文没要,一枝笔,一摞纸,准确无误完成任务。当年他73岁。航天学界轰动一时。其实这对他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束星北晚年总算得到了昭雪,恢复了尊严,在海洋研究所想重新展开教学和科研的宏图,但命运的磨难已经严重地摧残了健康。1983年,他溘然长逝,享年76岁。

束星北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奉献给国家。1964年,当他听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消息,在家不禁嚎啕大哭,因为他和好友王淦昌都是最早了解这一领域的中国科学家。同事王淦昌和学生程开甲都参与了中国原子弹的研制,他却有力不能出,有志不能酬。

今天,国家授予了程开甲应有的荣誉,但也不应忘记束星北的悲剧。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建立一个包容束星北的环境,可能比奖励程开甲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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