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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校车背后的乡村教育

tebiebaodao 2011-12-01 11:53:54 文/张涤生(特约记者) 总第152期 放大 缩小

 

11月16日上午9时20分许,甘肃省庆阳市正宁县榆林子镇西街道班门口,一辆大翻斗运煤货车与一辆严重超载的幼儿园校车迎面相撞。21人遇难,43人受伤。

11月17日凌晨2点,记者赶至位于正宁县榆林子镇下沟村的事发车祸现场。此处距离正宁县城20多公里。

初冬的夜晚,寒风凛冽。时隔17小时,事故现场依然触目惊心——车牌号为甘M4975的黄色幼儿园校车已经严重变形,车窗玻璃全部破碎,车体内凌乱不堪,血迹斑斑,孩子们的鞋子、书包散落一地。

一辆核载9人的金杯牌面包校车,竟实载64人,其中,19名幼儿被夺去了鲜活生命。甘肃省委书记陆浩用“骇人听闻、触目惊心”八个字来形容这场特大车祸。事发后,庆阳市决定投入6.8亿元,力争两年间给每个乡镇建一所公办幼儿园,配备标准化校车一辆,3年时间建成200所公办幼儿园,使公办幼儿园的比例达到幼儿园总数的80%以上,幼儿入园率达到85%以上。

“像拔葱一样把娃娃从窗户里拔出来”

16日早晨9时20分许,天还没有大亮,薄雾也还没有散去。司机杨海军驾驶的这辆校车从离学校最远的于家咀村出发,驶在通往幼儿园的路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将会在1分多钟后到达目的地——位于榆林子镇的小博士幼儿园。

41岁的杨海军每天早晨6点就得起床,7点准时从家里出发,开始每天早上最忙碌的时刻。他早上要接三趟学生,晚上再送三趟。一个月下来,幼儿园会支付他800元的工资。在给幼儿园开车之前,他开过翻斗车、货车。正因为是老司机,他才被选中,成了小博士幼儿园的校车司机。

已经没有人知道事发那一刻这个老司机的意识。事后人们得知,在限速60km/h的事发路段,他超速了,时速达80km/h。更为致命的是,校车驶过了宽14米的马路中间的黄线,迎面撞上了大翻斗运煤货车。所幸当时货车没有载重,否则,后果将更加严重。

“哐的一声,响声特别大。”67岁的师宏春说。

马槽沟村砖厂距离事发现场最近,仅有七八米之遥。砖厂的门卫师宏春成了第一个赶到现场救援的人。

“占云,占云,叫广虎来。”他一边急促地喊着叫同事,一边开始救人。已经有4个孩子被甩在了地上。

闻讯而来的张俊良心里一紧,“腿软,走不过去,吓懵了”。他和附近的村民打破玻璃,搬开车门,从已经严重变形的车厢里将孩子们救出,“就像拔葱一样把娃娃从窗户里拔出来”。

“车里的娃娃挤得很,肩挨着肩,都站着呢。”张俊良说。

狭小局促的校车里实在太挤了。车辆显然被改装过,原本9座的座椅被拆除,焊了两条长凳。自车头至车尾,拉了两根粗绳子。除司机和副驾驶上的幼儿教师和她怀里的自己孩子外,其余61名幼儿被硬塞进车厢,成了一条条逼仄在盒子里面的小鱼。

师宏春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前排的幼儿“挤成一疙瘩”了,大多没了声音。活下来的大多是后排年龄较大的孩子。他看见前排一个男孩的头皮整个被玻璃碴子掀了。司机杨海军被救出时,已经停止了呼吸,“就像提起一串东西”。

生死,只在几秒钟之间。

5岁的张蕊蕊幸存了下来。她的玩伴高佩佩就死在她的面前。因为张蕊蕊的家靠近马路边,校车接送的时候她较早地上了车,在后排的座位上坐下。后上车的高佩佩只能站在她的前面。她被救出时,血渗透了衣服,头发沾满了带血的玻璃碴子。

“惨得很,活这么大,这辈子没见过。”师宏春心有余悸地说。

官方最终确认:“11•16”事故中21人遇难,43人受伤。死者包括一名司机和一名幼儿教师,其余均是幼儿。这是近年来死亡人数最多的校车安全事故之一。

死者和生者

照片里的张梦瑶穿着红马甲,扎着双边马尾辫,手里拿着咬了几口青色的桃子,对着镜头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4岁可爱小姑娘的生命停止在了16日那个有雾的早晨,死在了妈妈王春娟的怀里。

“可以说刚发芽,就折腰了。”她的父亲,25岁的张红开始掉泪。这个年轻的父亲成了这次“11•16”事故中最伤心的人,妻子和大女儿双双遇难,丢下一个刚刚断奶不足满周岁的小女儿。

位于榆林子镇下沟社487号的这个农家小院,笼罩着悲伤。梦瑶的妹妹张佩瑶被姑姑抱着,咬着奶壶嘴,砸吧砸吧嘴,异常地平静,仿佛姑姑和奶奶的哭声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小梦瑶的出世,曾给张家带来了无数的欢乐,不识字的奶奶王会英特别疼爱这个长孙。4岁的小梦瑶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电视机音乐响起,欢快地跳舞,然后把58岁的爷爷逗乐。

“喜欢跳舞,灵得很,人人都说不像农村娃娃,像城里娃娃,长得乖得很。”忆起小孙女的过往点滴,适才泪如雨下的王会英脸上有了笑容。

王奶奶清楚地记得小孙女给她说的话:“奶奶,我长大了挣钱养活你,带你去逛上海。”小姑娘有关大上海的想象,全部来自邻居从上海打工带来的照片。

在张红和妻子王春娟的结婚影集里,嵌进去了两句著名的词句,“不思量,自难忘。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如今读来,恍若隔世。照片里的王春娟着一身红妆,凤冠霞帔,正是出嫁时。

张红和王春娟都在小博士幼儿园上班,他是司机,妻子是老师。

“(超载)这个事情是普遍现象,这个事情不是天意,是人为的。”张红说。他曾多次向小博士幼儿园的董事长李军纲反映过超载的问题,得到是冷冰冰的回答“经济状况只能是这样”。

“被敷衍过去了”。张红说。他告诉记者,在他为幼儿园开车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被交警查过。$nextpage$

小博士幼儿园前传

对张蕊蕊的母亲高亚凤来说,送孩子上小博士幼儿园,其实是非常无奈的选择。夫妇两人远在江苏昆山打工,只能把孩子放在农村老家交给老人带。

“老师可以教一点,总比呆在家里强。最重要的呆在幼儿园也安全一些。”33岁的高亚凤说。她刚刚从昆山赶到医院。事发后的3天时间里,她只吃了两个橘子,没吃进去一口饭。

听到榆林子镇这个熟悉的地名后,高亚凤立即傻掉了。“当时就哭了,手开始发抖”。起初,家里人怕远在昆山的夫妇俩担心,试图隐瞒事实。这更加加剧了高亚凤的担忧,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女儿的声音:“妈妈……”

高亚凤的“心都碎了”。她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唯一的这个女儿死了,她也就不活了。见到女儿时,她才转悲为喜。“真是幸运中的幸运。”她说。

送孩子上幼儿园之前,高亚凤也曾到小博士幼儿园考察过,留下的印象“还挺好的”。在榆林子镇周边,无论办学规模还是办学硬件,小博士幼儿园均有良好的口碑。

高亚凤的选择,几乎代表了所有家长的意见。对镇上的家长们来说,要上幼儿园,就只能到小博士幼儿园。他们别无选择。

创建于2004年2月的小博士幼儿园已经有7年的办学历史。2006年11月成为正宁县二类幼儿园。事发前,这个幼儿园正在向“县级示范幼儿园”努力奋斗。

18日下午,小博士幼儿园总务主任高宏霞一出现在幼儿园,就被媒体包围。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小博士幼儿园董事长李军纲的夫人。

在早已空荡荡的幼儿园大院,她充满了忏悔,哭着说:“只要我能承担得了的,我们要负的责任,我们两口子就给人家负责。”

“可是(数字)太大了,我们负不起,希望社会各界人伸出援助之手帮帮忙,希望能对幼教事业加强管理,不希望悲剧再发生……”她乱舞着双手,泣不成声。

在这位妻子眼中,“我们掌柜的——李军纲比较热爱教育事业,书念到初二。觉得自己没念到书。这也是一种公益事……这种心态……越投资,(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想放弃,但投资没收回来,还有欠款。” 高宏霞坦言:“站在我的角度,有时候真的不想干了。断断续续几次想放弃。”

夫妇俩人曾在成都摆过地毯,加工过衣服,干过展销会,搞过电脑画像,生活异常艰苦。2004年创办幼儿园的时候,高宏霞夫妇手头只有1万元,剩余全部来自贷款。

那时,李军纲的二儿子和三儿子相继出生。“他爱娃娃,办个幼儿园,可以把自己的娃娃带着,让娃娃们相处。”谈及办幼儿园的初衷,高宏霞说。

目前,该园有30个职工,其中只有8个是幼师专业毕业,其余都是非幼师专业。教师工资从最低的550元至最高的园长1500元不等。

尽管身为总务主任,对于幼儿园的帐务,高宏霞并不十分清楚。她告诉记者,幼儿园没有专职会计,甚至连一本完整的账册都没有。小博士幼儿园盈利最好的2010年,“也就盈利四五万元”。

“目前幼儿园办到这种情况,落下的财产就这些房子、4辆车……欠账20几万,借着别人的高利贷,加起来还有30几万,不到40万。”高宏霞说。

记者证实,2011年正月份,小博士幼儿园还曾花30万元兼并了同镇的两家幼儿园,成为榆林子镇唯一的一所民办私立幼儿园。2010年4月30日,正宁县文化教育体育局向该幼儿园颁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学校办学许可证》,有效期注明是5年。

但这一切在事故发生后戛然而止。小博士幼儿园董事长李军纲被刑拘。他所创办的榆林子镇小博士幼儿园被更名为“榆林子镇幼儿园”,由榆林子镇学区接管。

偶然,必然?

地处子午岭西麓的正宁县还从未被舆论如此高度关注过。陷入舆论漩涡的正宁县正处在前所未有的风口浪尖上。这座因生产烤烟出名的西北小县城,沉浸在深沉的悲痛中。

这次偶然事故令人唏嘘。可以肯定的是,幼儿园校车严重超载现象存在已久,绝非偶然。尽管事发后,包括正宁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刘光润,正宁县副县长戴彩燕,正宁县教育局局长雷会宁,正宁县交警队队长苟邵波在内的4名主要涉事者,被闪电般停职调查,但公众的议论并未止息。

一辆长期超载的校车是如何逃脱层层监管的?一个办学资金窘迫的幼儿园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如果一件事情无法解释,那么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客观事实存在。

“为什么要超载呢?一趟拉10几个娃娃,要跑多少趟呢。油价付不起。”高宏霞说。

她粗略地算了笔账:4辆校车每辆出厂价6.8万,加上保险、手续、车牌等费用,大致在8万多。每周每车需耗油500—600元,以办学10个月的时间计算,共2.4万左右。该园还聘请了4个校车司机,每人每月的工资是800元,一年就需要3.2万元。之前该园还曾报废了6辆车。刚开始效益不好,校车大多为二手车。

2011年,该园招收幼儿740人,每生每学期600元,加上接送费、伙食费,2011年下半学期,小博士幼儿园收入在50万左右。

高宏霞透露说,办园7年来,除2009年曾拨付过一笔仅2750千元的伙食补助外,县教育局再也没有拨付给该幼儿园一分钱。因为办学经费紧张,就在事发前一个月的10月19日,小博士幼儿园曾向正宁县教育局、财政局交了一份《关于修建校舍、购置器材所需资金》的请示报告。

该报告称:“近几年,随着家长对幼儿学前教育的认识,在园幼儿猛烈增长,以现在的条件,已远远不能满足学前教育的发展。为了更好的搞好学期教育,提高保教质量,特计划扩建、改建校舍及增添部分教具、玩具、办公桌椅等用品,共需资金78.6万元。计划自筹资金28.6万元,特向上级申请资金50万元。”

记者注意到,这份请示报告上还有榆林子镇小学盖的公章,表示“情况属实”。

11月19日上午,记者来到正宁县教育局核实情况。针对上述请示报告,该局党支部书记、副局长秦自杰表示,“在这个事情我们不知道”。

颇为蹊跷的是,11月16日,庆阳市教育局局长卢化栋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此次校车事故前三天,庆阳市教育局、正宁县教育局在检查中发现,该幼儿园存在校车超载情况,曾勒令幼儿园进行整改。幼儿园却一意孤行,仍超载运送幼儿。”

但小博士幼儿园总务主任高宏霞却坚称,“事是11月16号出的,但《正宁县榆林子学区安全检查通知》是17号早晨补到教室的。”之前,她并未在通知上签收过字。

对此,正宁县教育局副局长秦自杰解释说:“通知发下的时间长了,不是事后补的。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了。遇到检查,我们每次都下去(小博士幼儿园)。我也下去过。大部分情况我都掌握。”

诸多迹象表明,小博士幼儿园正处在其办学历史上最好的时期。7年间,小博士幼儿园从办学之初的58名学生到最高峰时期(2011年)的1164名学生,学生数量逐年上升。快速扩张之下,校舍开始变得紧张,2010年,高宏霞夫妇又投资10几万新建了一排校舍。

而在整个正宁县,共有幼儿园32所,其中公办幼儿园仅3所,占9.4%;其余29所均为私立民办幼儿园。另外,19个农村小学附设学前班。全县学前教育的学生数量达到6059人,其中4548名学生在民办幼儿园就读。

换句话说,在公办幼儿教育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民办幼儿园支撑着正宁县的学前教育。

《政协正宁县第七届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工作报告》显示,正宁县政协常委会曾针对群众普遍关注的学前教育基础设施差、幼教素质低、行政监管难、安全隐患大的问题,组织政协委员对全县学前教育进行了专题调研。

“通过深入县城、乡镇、村组幼儿园实地了解,全面掌握了我县学前教育现状,撰写了有事实、有理论、有建议的调查报告,提出学前教育重在完善工作机制、坚持规划先行、加大资金投入、优化师资配置、强化行政监管、规范教育教学等建议措施。”上述报告说。

但是,事先的预警并未起效。悲剧还是发生了。

正如甘肃省委书记陆浩的批示,“说明我们在交通安全管理方面存在严重问题,血的教训值得我们认真反思自责。”

21条鲜活的生命能唤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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