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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胜利

liaowangzhisheng 2011-10-15 文/李鸿文 总第146期 放大 缩小

 

12万全套精钢甲胄的骑兵,700只战象背上的塔台载满弓箭手,1800辆装上镰刀的战车……这么庞大的阵式,由萨珊王朝的开国之君阿尔塔薛西斯统领。按说,大军所至,旌旗招展,望风披靡。可是,在罗马皇帝对元老院的咨文以及史家的记载中,这支声势浩大的大军在公元233年被罗马军团彻底击溃。

其时,阿尔塔薛西斯如日中天。他本是帕提亚最后一位国王阿尔塔班的部将,功高盖主遭到放逐,愤而以大流士后裔的名义举兵起义。大流士于公元前491年率兵7万入侵希腊,终于在马拉松会战中铩羽而归。至此,500年来波斯人在外族的高压下痛苦呻吟。阿尔塔薛西斯将对国王的反叛演绎为波斯人对帕提亚人的民族解放,很快就赢得了胜利,不仅承继了前任国王的双层冠冕,还享用了“万王之王”的头衔。

新势力崛起后势不可当。雄心万丈的阿尔塔薛西斯一统天下后,又一鼓作气击败了粗野的西徐亚人和软弱的印度人,骄人的战绩助长了野心,和他的祖先一样,不满足仅仅取得统治东方的令牌,于是,他开始直面西方的敌人。而这时的罗马帝国,被荒淫无度的卡拉卡拉和埃拉伽巴卢斯折磨得疲惫不堪。

亚历山大•塞维鲁被禁卫军拥立为帝时,还是一个17岁的少年。虽然被授予代表帝国尊严的的各种头衔,但实权掌握在母亲马梅娅和祖母梅萨的手中。这两个女人虽然在贪婪方面受到史学家的责难,但还是吸取前车之鉴,在用人和行政上总体而言还是符合傀儡皇帝与帝国的利益。

与他那荒淫无度、凶狠残暴的表兄埃拉伽巴卢斯相比,亚历山大•塞维鲁深受历史学家的喜爱,因此,详细地记载了德性善行。比如说他如何勤政,很早起床,第一件事是祭拜历代英雄,思考如何服务公众。然后,早上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主持会议,以及讨论公务裁定诉讼,其耐心与见识超越他的年龄,显示出早慧与成熟。再比如说他如何陶冶性情,在繁忙的公务后,由文学的魅力来纾解工作的枯燥乏味,用一部分时间研究诗歌、历史和哲学,喜爱维吉尔、贺拉斯的诗歌及柏拉图与西塞罗的《共和国》。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饮食简单,穿着朴实无华,举止谦和,堪称修身、齐家、治国的楷模。

但这样一个文弱少年带领的文官政府,自然要打上阴柔的烙印。虽然让人民感受到难得的幸福与安宁,却遭到禁卫军的抵触。禁卫军将他从暴君的虎口中救出,安置在帝王的宝座,是想得到丰厚的回报,可他任用睿智的乌尔比安为禁卫军统领来整顿军纪,自然得罪了军人。他们将皇帝的改革计划归咎于统领的建议,借由一个微小的事件发生叛变。乌尔比安被狂暴的士兵追赶至皇宫,躲进皇帝的紫袍里寻求保护,也没能取得冷酷的军人赦免。皇帝审时度势,只得放弃忠诚的大臣,并尽可能安抚狂暴的军人。可皇帝的仁慈和德政,无法对抗时代的腐化堕落,军队更加傲慢,野战军团也效法禁卫军,不断爆发新的叛乱。

其中一次发生在远征波斯的那场“大胜”期间,皇帝率军进驻安条克,处罚了少数在妇女浴室洗澡的士兵,引发所隶属的军团的哗变。面对骚动不安的士兵,皇帝登上将坛勇敢地发表演讲:你们这样喊叫,到战场上向着波斯人、日尔曼人和萨尔马提亚人去吼吧!在你们的君王面前要保持肃静!……不然,我不称你们是军人,要像对待那些蔑视法律的人一样,要把你们当成贱民一样看待……你们的勇气到战场上去表现吧!那会更高贵些。你们现在可以杀我,便是却吓不倒我!

这番义正词严的演讲,让叛乱的士兵满面羞愧,纷纷放下武器。暴风雨过后,除了处死几个首犯外,对其他士兵既往不咎,满怀感激的军团誓死报效疆场。

亚历山大•塞维鲁大无畏的气概,赢利军队的尊重,也赢得史学家的好评,将他与凯撒大帝媲美。可事件的处理越是完美,越能说明它是孤立的特例,也越能说明当时的罗马帝国已经病到何等地步。

内忧外患的罗马撩拔波斯人入侵的欲望。“万王之王”阿尔塔薛西斯向罗马宣战,两国皇帝集结兵力御驾亲征,要在战场上决一胜负——于是,衍生出开篇的“辉煌战果”——敌人越是强大,越能烘托出皇帝身先士卒的英勇善战和运筹帷幄的谋略。咨文记载阿尔塔薛西斯狼狈逃走,皇帝不仅带回大量的战利品,还征服了美索不达米亚。罗马市民欣喜若狂,庆祝这场伟大的胜利。

且慢欢呼,且慢雀跃。史学家希罗狄安后来考据,这是一场虚构的胜利。当时罗马军队兵分三路,第一路进入马比伦的沼泽平原,抵达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有人力开凿的河口,被敌人的优势兵力包围,波斯的弓弩手箭如雨下,这一路罗马军队被全部歼灭;第二路进入米底的腹地,在盟友亚美利亚国王科斯罗伊斯的帮助下,小胜过几次,好歹给皇帝争回一点面子。可退却到山区时遭遇冬季的严寒,损兵折将;第三路由亚历山大•塞维鲁亲自指挥,原计划是给前面两路大军提供机动支援,但毫无战斗经验的皇帝听从了母亲的建议,整个夏天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按兵不动,坐失放手一博的良机,然后率领残部退回安条克的大本营。

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采信了希罗狄安的考据,以军史见长的英国史家安德林•戈德斯沃司在《非常三百年》中谨慎地提到“具体战况不详”,“似乎取得过小胜”,但非常肯定“罗马纵队受到了重创”。至于阿尔塔薛西斯撤兵的原由,史家语焉不详,部分归于波斯人的习性,徒逞匹夫之勇缺少纪律,从军抢掠仅为谋生,无论胜利还是失败皆会星散等。总之,“万王之王”与罗马兵团正面遭遇后,评估得失,就是获得胜利也会削弱自己的实力,不如不战。

撤兵符合双方的利益。罗马军队即便没有受到重创,也绝非像皇帝给元老院咨文里描述的大胜。爱德华•吉本难掩激愤地说,这种矫揉做作的叙述,很明显是爱慕虚荣的皇帝所授意,再经过不知羞耻、满身奴味的谄媚者加以修饰,由远在后方只知奉承的元老院全盘接受。

作为历史学家,吉本绝不容忍对史实别有用心的虚构,这份严谨之心完全可以理解。可亚历山大•塞维鲁何以要在咨文中虚构那场胜利呢?难道皇帝留有私心只是想名垂青史,抑或仅仅是吉本所说的“爱慕虚荣”?当然,常理而论,类似的例子并不鲜见。比如其后的伽利埃努斯曾吹嘘,在米兰会战中,他率领1万罗马军团击溃30万阿勒曼尼亚人。其实,这位皇帝保护意大利不受侵犯,运用的是另外一种武器——他娶了马科曼国王的女儿为妻,因为马科曼人是阿勒曼尼人的盟友——为了帝国的安全不惜 与蛮族联姻,也算是一种个人名誉的牺牲。不过,以此作为骄傲的资本,就只能贻笑大方。

从当时史家对亚历山大•塞维鲁美德的描述来看,其言行不排除有做作的成分,尤其是他对自己的叙利亚血统常怀羞愧之心,一位所谓的家谱学家说他出自古代罗马的贵州世家,他对这样廉价的吹捧表示非常满意。类似的细节容易落下话柄,但同样可作另一番解读。说他做作甚至做秀,也可反应出罗马统治者试图感召罗马人恢复帝国光荣的一种努力;说他对血统的重视,只是表明他对权力来源缺乏合法性与正当性的不安全感。

更何况,皇帝杜撰的故事再精妙,也骗不了神通广大的元老院议员,而且,从战场上侥幸捡回一条老命的士兵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揭穿谎言。

其实,吉本那番话除了激愤之语带有情感倾向外,还是一不小心描述了一个完整的“授意—实施—接受”传播链条,但他对这个链条中的接受主体及授意动机却理解有误。皇帝授意,也许并非出于虚荣;元老院议员的接受,也许并非出于愚蠢的盲从。更有可能的情景是,皇帝的咨文所面对的接受者根本就不是元老院议员,而是整个罗马帝国。这是一个共谋的信息传播策略,因为风雨飘摇的罗马太需要一场虚构的胜利,以振军心,以稳民心,以此平息燥动不安的罗马政坛,并杜绝贪婪的觊觎者们的非分之想。

但史实最终无情地证明,亚历山大•塞维鲁虚构的胜利,终究归于虚无。也许过于柔弱难堪大任,也许能力有限无法处理复杂的局面,也许识人不准太过轻信,也许他的运气实在太差,虚构那场胜利之后不到两年,公元235年3月19日,一位名叫马克西明的“色雷斯农夫”,不仅谋取了他的皇帝宝座,还谋害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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